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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一下楼,眼中的热泪就忍不住淌下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一个人关心我,原来我并不是孤伶伶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要是我父亲对我及得上你的百分之一好,我都满足了!又假如,我更进一步大胆地想,假如你是我的父亲……那我又该有多幸运!

        在我们四姐弟中,我是被父亲最轻贱、最憎恶的一个,他对我的仇恨几乎是与生俱来的,我还在襁褓之中就强烈感受到了。我记事极早,有一次睡在摇篮里,可能是我觉得身上的被子太热,便将一只右手伸出来抓着玩。父亲恰巧在摇篮边,他立刻动作生硬地把那只伸出去的手塞回被子里。我很快又伸出手来,他再次拿起那只手,在塞进被子里的时候微微用了点力,明显带有威胁的成分,还用发狠的眼神制止我。望着他目中的凶光,我不敢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看其他人的眼神都是平和的,但只要将目光转到我身上,就会变得狠厉起来,他用发黄的门牙半咬住下唇、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的神情,已经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。其实他那张脸即使因幼年出天花落下无数细小的麻子,也还算清峻。所以我平生最怕父亲,见到他就像见到阎王爷,平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,出门在外挨了打、受了伤,也从来不对家里人说,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说,哪怕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丢了都不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村子周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和池塘,每到夏天,这里便是孩子们避暑和嬉戏的天堂,男孩和女孩都有;自然,它们也是夺命的地狱,村里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因玩水被淹死的,但孩子们还是照玩不误。我也喜欢去那儿玩,但我不敢像男孩子那样满池塘乱游,而是紧靠在水岸边,只把大半截身子泡进水里就行了。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,一个夏天的傍晚,我又去池塘耍水,不知怎么坠进一个深坑里了,水在瞬间淹没头顶,我只感觉自己直直地往下沉,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;又像在梦中一脚踏空,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深和黑……我不知所措,本能地拼命用双手刨着水,双脚也使劲蹬着,竟然侥幸地浮到浅水处,这才捡回一条命。我心有余悸地回身看着刚才陷落之处,猜测很可能是一个专门为放抽水机而挖的深水坑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一次午饭后,在去上小学的路上,我一边走路,一边把一支新买的尺来长的铅笔含在口里玩,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不慎摔了一跤,铅笔将上颚戳破了足足一寸长的一块皮,没把喉咙捅穿就是万幸了!我疼得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说话,晚饭也吃得极少,接连几天都没精神,常常一个人躲在一旁偷偷落泪,家里却没一个人觉察到我的反常。——这些事,他们至今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二姐白莲是父亲的心头肉。二姐大我足足五岁,但家里吃的和玩的,她从来不让着我一丁点。由于她力气大,很多时候都是她抢赢了。要是父亲看到我们俩争东西,肯定会大骂我一通,斥责我太调皮。其实二姐长得并不漂亮,鼻子下的人中还有个小小的豁口,按照书面的说法叫“兔唇”,村里人因此取笑她,当面或背后都叫她“豁子”。我几乎从来没敢这么当面叫过她,知道这是她的隐痛,只有一次,不知为什么跟她吵架吵输了,我怀着深深的恨意,远远地躲到她追不上的地方,将这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喊出了口。我知道这个绰号对她的伤害很大,但我力量太微弱,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讨还一点自以为的“公道”。我这辈子只喊过这么一次。这个缺陷简直成了她的死结,等她年龄再大一些,能够自己挣钱的时候,她曾经带着攒下的钱到大城市的美容医院做过几次手术,缺陷似乎并不那么明显了。二姐的记忆力也没我好,父亲虽是个地道的农民,却因为肚子里装了几首古诗,向来以文人自居,并不失时机地向我们卖弄。他特别喜欢教我和二姐背唐诗,往往是他念一句,我们跟着学一句。他还让我和二姐比赛谁背得最快,我总是胜过二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曾一度感到伤心,而且奇怪,无论从哪方面来讲,我都不比二姐差,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我?直到我读初三时,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姆妈和大姐的谈话,家里种种反常现象的全部谜底才得以揭开——原来大姐不是父亲亲生的,而是姆妈带着这个拖油瓶嫁给父亲的,怪不得父亲如此偏爱二姐、处处压制我!放眼村里,凡是那些盼儿子却生了几个女儿的家庭,二女儿都是最不受重视、最倒霉的一个,而我恰恰是父亲的第二个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对我这个亲生女儿尚且如此薄情,对大姐白萍这个养女只怕更冷漠了。大姐在家里永远是个任劳任怨的沉默者,我好像从来没见她开心地大笑过,我和二姐争抢吃的、玩的,她也从来不参与。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她比我们大很多,懂事谦让,现在看来,根本不是这么回事,以父亲的偏心,要是她不谦让,她在这个家只怕一天都呆不下去!有时一家子坐在一起,说起谁像爸爸,谁像妈妈,我发觉大姐的容貌跟谁都不太像,但她平时的沉默与父亲还是有几分相似的,就随口说:“大姐有点像爸爸。”没有一个人理我,让我感觉很无趣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姐很早就进了镇上八里开外的服装厂,她挣的每一分钱都贡献给家里了,直到出嫁前。我以前一直不能明白,父亲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出去找点事做,而是常年累月耗在家里,哪怕穷得揭不开锅?长大后渐懂人事,才恍然明白,原来他是守着老婆的裤腰带,想生个儿子呢!那时一家五口人的开销,全靠大姐在服装厂一个月两三百块的收入勉力维持。有时入不敷出,父亲便跑到厂里,预支下个月的工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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