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儿小说 > 综合其他 > 远上寒山 >
        事情还没有商定,副官已在外面敲门,是来送饭后的茶水。阮静秋正好也想借机问一问廖耀湘的伤势,于是拿起了一旁的药箱,说道:“我算着日子,差不多已经到了拆线的时间,就拿了药箱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“噢”一声,立刻说:“你不提醒,我都快忘了。伤口长得好,你缝的针脚也巧,这几天,我一点儿也没想起这里还有一道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无奈地:“军长还是别夸赞我了。若非你恰巧经过,我已在河沟里冻成了一个冰雕;可你要是没恰巧经过,胳膊上就不会落下这么长的一道伤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则笑说:“你是医生,一道伤口和一条人命哪个重要,你比我更清楚。在我看来,我不光庆幸自己恰巧经过,更庆幸只受一点皮肉之苦就能换回一个好医生,否则我现在只有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啦。”说着这些话,他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一些关节,又偏头凑近她瞧了瞧:“难怪邱军长说你是个心思重的,这事有什么好惦记的必要?我救人又不是为了索取报答,你不要觉得因为这事就有了负担,就非要答应去沈阳不可,我另选他人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知道这话并不是为了说服她去沈阳而有意编织的,因为他这个人一贯直来直往,从不会刻意使用什么动听的字眼哄骗别人,而他所受的新式教育,也让他把身边每一位军官和士兵都看得非常重要,因此即便当时被压在车底下的人不是她,他也一定会同样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真诚地说了声“谢谢长官”,接着帮忙卷起他的衣袖,取出工具来拆除伤口上的缝线。拆线时牵扯皮肉,难免会有些疼痛,但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,只安静地坐着,乖乖将手臂伸长摊在桌面上。待到缝线全都清理完毕,他才终于“嘶”了一声,叹息着说:“可算熬出头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故意板着脸道:“不过,即便军长救了我的性命,假如杜先生问起的话,我也还是要照实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愣了愣,旋即笑了:“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,这丫头!”

        工作交接又花去了近两天工夫,前往沈阳的军列将于转天清早出发,廖耀湘那时不在军部,她接了调令文件,也不知道该跟谁道别才好。某一个瞬间,她甚至生出些违令抗命的念头,但转念一想,为着不去见一个人,而让自己实打实地背上逃兵的罪名,实在是一桩很不划算的买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感觉自己这样畏缩的缘由,主要是与愧疚有关——远征军撤退时,依部队建制她原属新二十二师军医处,本该和师长廖耀湘一样奉军长杜聿明的命令撤进野人山。但中学历史课本上所记述的只言片语告诉她,即将到来的雨季将使半数士兵平白葬身在不见天日的热带丛林当中,且在这茫茫数万人里,最终只有一位女性活着走出了野人山。彼时她已在民国这方大染缸里沉浮了数年之久,对国府官员及军队的种种弊病看得分明,深知拿这事去向长官们进言可谓是半点用处也没有。第五军是奉蒋委员长的命令尽快回国,即使她交待自己来自数十年以后也没人会相信,恐怕只会被当做扰乱军心的奸细给就地正法;而仅凭着手头那样有限的装备、食物和药品,她更没有信心自己能改变历史,成为活着走出野人山的第二位女性。在那之前,她由于留过洋的缘故,被孙立人借调到新三十八师,以担任在与仁安羌战役中获救的英国人的急救和沟通任务。任务结束后不久便赶上大撤退,她分管的几名英国病人坚持要她看诊,她于是也半推半就,没有按时回到新二十二师的建制,而是随新三十八师撤往了印度。五军之后的经历果然如历史记载的一样:大半士兵倒在错综绵延的山路上,杜聿明与廖耀湘勉强捡回半条命,在空投的电台指引下改道印度与新三十八师会合,负责断后的二百师则损兵折将,师长戴安澜重伤不治,永远长眠在了异国他乡。

        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和意义上说,她都做了一回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。她抛下她最初投身从戎的老部队、抛下与她一同经历过磨难生死的老长官们、抛下许许多多本可以凭她的医术留住性命的普通士兵,心安理得地缩进英军在印度的伤兵营地,以为自己只要听不见、不知道,死去的冤魂便不会找上门来。人怎么能够如此自私、如此冷血无情?她明明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,却为自己预设了一堆阻碍与借口,甚至吝于做出一星半点的尝试,只一次又一次地在良心难安时自我催眠道,即使尝试了也是无用——影视与里早就写遍了所有的可能,穿越者无论做什么,最终都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历史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自我安慰的话语并不能让她理直气壮地面对五军的众多伤员,更遑论杜聿明与廖耀湘。她在伤兵营地里像只老鼠似的东躲西藏,直到不久后,杜聿明被重庆的一纸电报召回了国,而缩在角落里痛哭流涕的她被偶然经过的廖耀湘逮了个正着,这才在他的劝说下归建新二十二师,后来又被编为驻印军、新六军,直到现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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